日本的玄關

東京天空的太陽正沉默地俯看日照子民彼此深深鞠躬互相招呼，當他們禮畢抬臉向陽光抒情注目的時候，也許眼見了一架泰航的飛機正要降落成田機場。然後，有人會因此高呼：「歡迎光臨，請多多指教！」麼？機上經濟艙乘客之一的我揉了揉睡腫的眼皮，再目朝機窗愣看一群群由東京土地長大成熟的美麗大樓們，我隱約瞧見大樓露出節制而安靜的微笑，便也不自覺地點頭兼打呵欠。這彈指即過的一晌，我的腦壁空間響起一句老聲─日本導演大師小津安二郎一九五三年的經典名作《東京物語》中，母親對媳婦說了一句肺腑感言：「時代果真不同了，昨天才由尾道出發，今天就可以看到大家了…..人究竟還是長壽一點好的！….。」然而小津於一九六三年耳順之齡因癌腫不治辭世往生，他並沒有好命活著眼見日本乃在一九六四年東京奧運會之後面子發光，仰臉盛氣地捧著飯碗跨入了現代經濟大國，而東京←→大阪車程三小時的新幹線也在此時通車了。東京就此極速飛入了它的國際時代以及全球視野，饒是江戶時代德川家康幕府善於等待杜鵑鳴啼﹝有人以「若杜鵑不啼如何使之啼」詢問德川家康的作法，德川回以「等待」，「等待」是德川成事的重大條件。﹞將日本國政置入袖中而拍板決策，卻也無法想像未來的江戶就是日本西化進口的玄關。十七世紀初，德川絕了豐臣秀吉的後裔並終結日本戰國亂世，幕府強壯的腳跟離開了天皇眷寵恩賜的京都，牢牢踩定江戶的權力中心，手握鎖國政策讓日本吃飯聊天安定了兩百多年。德川腳下的町人們撮嘴吹起了歌舞伎、狂歌、浮世草子、浮世繪….等歡愉頹靡的現世享樂之風。直到明治天皇接回幕府掌不住的國政之後，一八六八年七月江戶換名為東京，日本國便在此處開始折腰卻不失身分地注目西方。一待機輪抓緊成田機場的土地，我突然產生「外國人一遊」的輕鬆感情來，不過，我也想像衣衫內袋中的福澤諭吉﹝萬元鈔票肖像﹞以及新渡戶稻造﹝五千元鈔票肖像﹞夏目漱石﹝一千元鈔票肖像﹞可能因為到家而一齊笑了起來。我瞥見同行友人臉上正露出害羞地淺笑，便拍拍他的行李說：「恭喜，你已入境隨俗了。」。友人的行李之內擺放幾本夏目漱石的小說﹝《吾輩是貓》《之後》…﹞，他是一位溺沉日本文學的癮君子。我的行李之中躺著一本空白筆記簿，那是為了自己也許會動筆記載好奇的感情而預備的。我喜歡我可以隨時從事「也許」的計劃。不過，此番我東京一遊的行旅之中，「登覽東京鐵塔」不是我「也許」要規劃的景點，而是我感受東京都市心意的首務。東京港區芝公園高岡上的東京鐵塔頭頂長出了避雷針，據說東京鐵塔因此有了333公尺的身高而超越巴黎鐵塔十三公尺。一批批日本國民結隊登上鐵塔展望台俯瞰大東京的姿色，或許一些含有「當如是也」的感動飛出眼簷，飄浮東京天空而滲透了全日本人民的潛意識。我和友人身處男女老幼之中排隊等待上展望台的電梯，耳邊流盪著aiueo…既熟悉又不知其意的日本話腔。口誦異國語言的我並沒有引起他們眼耳鼻舌的注意，他們專心而慎重地捧著禮節交換話題。外國人的我偶爾稍離隊伍，仰臉打量橘黃與白色漆身的鐵塔一會兒，再歸隊向友人的耳朵說著「比喻」笑話：「頭上長著避雷針而四千噸重的鐵塔彷彿巨大的獨角獸一般。」我的友人沒有捧場接話，因為他正嘴角滲笑地欣賞一位滿頭碧髮、鼻中隔懸銅環、一身迷彩軍裝、卻正坐在椅上打盹兒的日本青少女。我其實並沒有等待友人的回聲，不過，我相信卓別林會心聽入耳了，喜劇巨擘卓別林爵士蠟像立在塔內三樓一角作出扶帽致意狀，藍海般的溫柔眼珠之上是微蹙的臥眉，態似沉溺回想他這一生所扮演的丑角感情。常常無事生愁的我邊瞇眼端詳他鼻下著名的刷狀喜感小髭，邊想著有人說日本已經是長壽人種的國家，男人的平均壽命超過七十五歲耆老之年，女人的平均壽命則堂堂進入八十的耄耋之數了。然而有許多長壽的日本老人竟然選擇「自裁」的棄世姿態。享年七十三的日本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川端康成便是以含煤氣管拋世棄置讀者，他的巔峰名作《山之音》藉以老人夜聞山之音而心生壽數將滅的恐怖之情，工筆描繪人們暮年的悲傷感性。這大作顯微了許多日本老人纖弱的感情麼？那長壽的卓別林爵士如何在暮壽之中表演感情呢？這位大師討了一輩子的觀眾「喜緣」，於一九六四年七十五歲出版的自傳結尾寫著：「我現在的生活較從前尤為快樂，我很健康，仍然擁有創造力…」。如今他雖以蠟身形貌立在東京鐵塔之內讓日本人民快樂參觀，這無非是一場他與日本人合作的喜劇吧！我其實想請教他是否諳熟東京的城市之光？不知道在我身旁排隊登特別瞭望台的日本先生小姐是否傾慕盛唐詩人王之渙的名詩〈登鸛鵲樓〉末兩句─「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他們「更上一層樓」的眼力是要看清二十世紀末天皇思想感情甚至力量地位的所在麼？！昔日有為數不少的日本古典小說家對漢詩文學相當情深，如夏目、芥川等。甚且十七世紀的德川幕府尤為儒學著迷，江戶讀書人當然步趨隨之，以埋首漢學漢詩的功課為流行，特別是從《論語》來開發藝術文學以及人生的想像力，若以唐宋八大家三蘇的文章美談─﹝蘇文生吃菜根，蘇文熟吃羊肉﹞來比擬，當時的日本江戶士子想要騰達謀生或許得默記「漢文生吃蝦米，漢文熟吃料理」哩！眼下我們中日老百姓都有意登上鐵塔250公尺處的特別瞭望台一覽東京小。台沿四周鑲嵌的玻璃可耐風速130公尺的強風刮擊，看來玻璃和特別瞭望台可以百年好合的。當快樂幸福的日本遊人立身於堅固的玻璃窗前，隨興的視感透出玻璃穿越風速和富士火山相逢，內心會驟然湧現「富士山發火、熔漿埋掩東京」的恐怖末世意象麼﹝十八世紀時富士山曾經爆發﹞？我覺得自己的手指似乎受了玻璃之光勾引，指尖皮面老是浮動著敲擊玻璃的遊戲感﹝說不定一敲就敲出時光隧道來﹞。我當然是一位懂事成熟的外國遊客，且不想因為敲玩玻璃而失禮，只好不時輕咬指肉壓抑著。我邊閒閒望著遠處挺秀的富士山景，邊想像一九四六年元旦裕仁天皇在發表「人間宣言」﹝敘說自己只是承襲了人類的血統而非神裔﹞前一刻是否專心眺望富士山而感慨了好一會兒？裕仁天皇於一九八九年正月回歸神道大化的懷中，當此時也，一位在東京求學的朋友來信說：「電視臺應時播放裕仁天皇生前的記錄片，有一段影像很特別，裕仁天皇發表『人間宣言』之後，曾於出巡時展現親民作風而伸手向百姓一握，鏡頭前，許多百姓面顯驚慌或是困擾不解的神情。他們的心意大概是『天皇要和我握手嗎？發生甚麼事了？』」我從歷史的意象回神時，看見一對台灣老夫婦正向我微笑，他們請我充當人像攝影師，為觀光客的他們拍照留念，台灣老夫婦依偎親蜜，兩人所在的背景遠方即是清高的富士山。我的友人並沒上來一盡遊興，他笑著說懼高的他待在150公尺處的大瞭望台觀光就很滿足，再使性往高處走，就要產生「失去自己」的感覺了。友人因為過於「高高在上」而產生頭暈目眩的失重感我倒是可以體會。昔日我入伍所服的傘兵役是不准含糊應付的，得從C119老母雞跳傘落地才許畢業。要跳飛機之前，必要練跳五樓高左右的傘塔，當我第一次立在塔台端沿，低眉張望腳下地面渺小如豆的眾生時，我覺得自己的血肉肢骸頓時消成虛空，丟失了存在人身之內的重量和意義，因而產生恐怖的透明感。從飛機上跳出前的幾秒鐘，特別是在指示紅燈轉換綠燈之間的短時刻中，我覺得自己化身無所不在的透空感情。這並不單單是我如此神經質，據說有許多弟兄跳出艙門時就發呆了，直到開傘的強震才吵醒了他們。身處250公尺高空處的我和150公尺處的友人如果北向送目，就彷彿見到位於日比谷公園附近的皇居所在，也似乎耳聞現任天皇和皇后翻閱勤讀外文資料以研究國際問題的聲響，同時感受他們遠眺東京鐵塔微笑的親切眼光。若往西向好奇地探望，那麼，新宿西口小紐約區域的東京都廳就在我們的眼界之內了。這座讓東京都政府公務員落腳的四十八層摩天大樓﹝分成南北兩廳﹞於一九九一年﹝平成三年﹞竣工﹝丹下健三設計﹞，東京都政府公務員於上班時間各就各位之後，便開始埋首解決東京的疑難雜症。